失恋、求职受困......
纷繁的生活压力下,人们试图寻找各种方式缓解压力。
很少有人注意到,寺庙也承担了一部分失意年轻人的情绪出口。
撰文丨江沅
编辑 |刘瑞 崔玉敏
来源 |真实故事计划
ID | zhenshigushi1
早晨六点半,蒋凡从寮房(注:专供寺庙义工居住的僧舍)中醒来。不足一百平的房间放了十张上下铺,蒋凡睡在紧挨着窗户的下铺,窗外吹来的风带着檀香。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,窗槽和柜角都没有落灰。醒了的室友们在安静地整理床铺,没有一个人说话,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
去年冬天,29岁的蒋凡来到金山寺,成为一名义工。金山寺的义工们大都是四五十岁的女性,平和沉默,开口多是交流佛法。刚来时,蒋凡和少数几个年轻女孩一样,喜欢聊天,晚上睡得迟,早上化淡妆,还有人坚持追星。寺庙里年长的义工们不爱说话,闷声工作。年轻女义工们受到影响,渐渐地也习惯了素面朝天,常聊的话题变成家庭、父母,对佛法也生发出兴趣。这天早上,蒋凡一如既往地收到了母亲发来的微信:“求你了,回家吧。”来金山寺快一年,母亲劝她回家的方式,从最初的谩骂“你还要不要活了?”“哪有人想要尼姑做老婆!”,演变成后来小心翼翼的哀求,“是妈妈不好,凡凡快回来,妈不逼你相亲了!”过年期间的相亲经历,多少影响了蒋凡来金山寺的决定。在河北老家小镇度过的七天春节假期,母亲拖着她相了三次亲。她发现自己成了县城相亲市场上不受欢迎的弱势群体:没车、没房、没存款,连168cm的身高也被人挑剔。其中一次,一个大她五岁、在电业局上班的相亲对象,迟到了半小时,一落座就说:“你条件是差了点,不过人还算老实。我急着结婚,婚后我希望你能辞职回家带孩子。我们生两个孩子,最好一男一女。”蒋凡受不了男方的语气,婚姻变成一场交易,这和她对爱情的理解背道而驰。但她稍有抗拒,母亲就会说:“我这是为你好,你老了就知道,有个丈夫在,也有个肩膀靠。”母亲性格强势,惯于干预她的人生。中学时她有几个一起逛街买零食的朋友,人很好,但成绩排在班级后几名。母亲得知后找到教师办公室,要求老师劝说他们别耽误蒋凡的学习。那之后,她在班上就没什么朋友了,即使主动接近别人,对方也有意疏远她。回京前一晚,她和母亲发生争吵。母亲要她趁着还年轻,赶快回县城嫁人。“北漂几年,你有多少存款?工作这么忙,你有谈恋爱的时间吗?总是高强度工作,身体也受不了,你该想想你的未来!”这些话直戳蒋凡心底,她无力反驳。北漂五年,蒋凡在一家公司做原画师。她工作一直很拼命,休息日会主动在家加班。但她逐渐陷入职业瓶颈,工资也赶不上迅速增长的房租。刚毕业时,她住在月租一千的地下室,常年看不到阳光,洗过的衣服上总带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霉味。地下室拆除后,她搬到燕郊。公司在五环内,通勤时间一度长达五小时。站在摇晃拥挤的地铁车厢里,她看不到自己最终能抵达什么样的未来。刷朋友圈时,看到家乡做公务员的同学晒家庭照,怀里抱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。她点了赞,承认自己羡慕了。迷惘中,她得知有位大学同学利用假期做义工,精神状态很好,连一朵心形的云都会记录在朋友圈。通过这位同学,蒋凡来到位于山东庆云的金山寺。寺院里,义工们作息严格,早上六点半起床,七点半上早课,课上听法师讲道,然后被分流到各个部门干活。蒋凡负责在接待室招待客人,大多数时间她穿着灰色僧袍静静坐着,像是长在禅房的木鱼。接待室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平房,分为接待区和工作区。接待区摆着一对布艺沙发、一张茶几,茶几上放着塑封的黄色纸张,印有寺庙的规章制度,供来客了解。工作区放着一张办公桌,蒋凡每天坐在这里整理文件,没人时就串佛珠送予有缘人。接待室没有空调,夏天高温天气里,她需要坐八个小时,一天下来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。和其他义工一样,她从不抱怨、工作积极,最重要的,是她在这些工作中获得了安心感。
▲ 图 | 寺里的义工在干活
寺院是仿古建筑,门槛有10公分高。在蒋凡看来,寺院的层层门槛就是分界线,踏进这里,外界的事务就和她无关。做义工后,和家人的矛盾被她暂时忘在脑后,但前途这座山还是沉甸甸压在她身上。“回去后你准备干什么?”同做义工的王姐问她。王姐比蒋凡母亲小两岁,丈夫去世,儿女独立,王姐不用想未来,她可以安心享受义工生活,把信佛当信仰。蒋凡已逃避社会一年,她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,在毕业生云集的北京,早已不受职场欢迎。面对母亲的服软和劝说,她最终决定妥协,再做两年义工就回老家。“我也不能总怪我妈。”她苦笑,法令纹镶在嘴角。
金山寺重建于2005年。同年,汤晴来到金山寺成为义工,那年她45岁,至今已经在寺院度过十五年光阴。
2000年前后,汤晴的丈夫因车祸离世,她独自抚养着儿女们,直到最小的儿子考入大学,她终于完成世俗的责任,便把自己送进金山寺。刚来寺院时,她体重一百六十斤,患有脂肪肝、高血压等疾病。在寺里这些年,勤恳工作,规范饮食、作息,瘦下来的她精神逐年变好。现在年纪渐长,不怎么干活了,潜心研究佛经。她见证了十五年间,金山寺从最开始的三百亩发展成如今的一千余亩。香客和游人来来往往,来寺庙做工的人也发生了变化。据汤晴的观察,寺里有登记的义工大概一百多位,多是中老年女性。近几年,一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加入进来,逐渐占到义工总人数的20%左右。做义工需年满十八岁,管吃管住,没有工资,有大学生借暑假来做义工,也有一些年轻人,困于感情、工作等,把寺院当成短暂的避难所。21岁的赵小东来自河南,中专学历,因为屡次求职受挫,他决定来金山寺暂时放空自己,以积蓄能量面对社会。赵小东在学校学的是机电,因经常逃学,除了假期跟父亲学电焊之外,他什么技能也没学会。学校规定,最后一年要出去实习,否则不发毕业证。但赵小东脸上有一道从嘴角蔓延到下巴的伤疤,是他初中和别人打架所致,这让他在找工作时屡屡碰壁。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负责焊广告架子、安装广告牌的工作,老板对他的不待见摆在脸上,工作中常盯着他的嘴看,让他倍感不自在。有次,老板带着他去农村一家大型超市装修,他爬上一米多高的梯子,拿电焊枪安装铁制广告牌。老板没给护具,火星直接溅到了眼睛里。公司规定六点下班,那天赵小东忙到晚上九点,下梯子时腿都在打颤。没有加班费,老板买了十块钱的鸡锁骨,配着小菜、两瓶啤酒,算是加班犒劳。父母不忍看他这么辛苦,请一位在机械厂当经理的叔叔吃了顿饭,包了五百块红包,把他送进机械厂当电焊工,车间主管却多分配工作给他,别人加工一台机器,他要加工两台,包括主管侄子的那份。
他干活多,工资却只有三千块,其他人都有奖金,主管单单克扣他一人。父母一直叫他忍耐,但他受不了父母为他低声下气的样子,也受不了自尊心被人践踏在脚底的感觉。忍了一年,他终于毕业,一拿到毕业证就辞掉厂里的工作,无视父母劝阻来到金山寺。赵小东在金山寺一待就是两年。作为寺里稀缺的男义工,赵小东承担着更多的体力劳动,夏天收菜、冬天扫雪,空余时间给厨师打下手,偶尔还学做一些面点,后来他也能掌勺做饭。义工们三餐没有肉,吃纯素的包子或者炒菜。赵小东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,寺里的菜不能补充太多营养,两年间他瘦了不少。同在厨房工作的菊姐心疼他,把自己的鸡蛋让给他,他谢绝了。
▲ 图 | 义工们种的冬瓜
义工菊姐常夸小东是个好孩子,“切完菜还来帮我炒菜、端盘子。他还说自己是小混混,比我儿子都省心。”赵小东留有一张记录自己混混时期的照片:他打架回来,眼周青紫,右颊上沾着几滴血,对着镜头露出痞气的笑。那时他上初一,嘴角还没留下疤。他很喜欢这张照片,把它设为屏保。来到金山寺后,常有人问他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来做义工,“这个年纪的小伙子不都忙着出去找老婆啊!”他总是笑笑,说自己适应不了小县城的人情社会。寺里的生活单纯透明,他常年听法师讲课,五官都舒展开来,性格也变得平和。想起之前动不动挥拳头的自己,他真觉得幼稚。现在,他慢慢能理解父母了。两个姐姐远嫁外地,他是家中的顶梁柱,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。他准备国庆节过后就离开寺院,去大城市闯一闯,电焊工也好、服务员也罢,他希望在大城市能获得公平的工作机会,也拥有更富激情的生活。在寺院,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,赵小东常和一位叫尤笙的女孩聊天,她来这里不足半月。赵小东和尤笙说过:在寺里,一切都被安排得很好,他们什么也不用想,只做好手中的事就可以。但其实这是一种慢性毒药,时间久了,人就不愿意再出去面对残酷的现实。
6月,解除隔离后的金山寺重新开放,门口拉起了警戒线,进出都需要健康码。疫情让人们的生活有了更多不确定性,更多香客挤入寺内,前来祈求神佛保佑。
每天早上八点半,寺院开始迎接游客,最先迎接客人的是天王殿。穿过仿古街,天王殿两层的仿古建筑映入眼前。殿中,22岁的尤笙穿着灰色僧袍站在佛学读物桌前。尤笙身材娇小,额头宽阔,眼睛大下巴后缩,幼态的三庭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六七岁,常有游客认为她还未成年。当被问及为什么来金山寺,尤笙也不回避,如实作答。2019年7月,尤笙大学毕业。今年5月,相恋四年的初恋男友提出分手,伤心之下,她选择来寺里散心。男友是尤笙的大学同班同学,在一起时很宠爱她,每逢节日都会送礼物,萝卜头口红、造型可爱的杯子、等身的兔子玩偶……他总会变着花样逗尤笙开心。一个夏天,尤笙在宿舍里吹空调吃西瓜,忽然想吃网红奶茶店里的圣代,随口向男友提了一句,一小时后,男友拿着冰淇淋出现在宿舍楼下,跑得气喘吁吁。尤笙被男友的细心打动,他们约定毕业后就结婚。她的家境胜于男友,在父母面前,她没少帮出身农村的男友说好话。互相见家长后,男友父母提出两个年轻人一起买房,把三十万的彩礼减少到十万,尤笙都劝说家人答应了,她愿意和男友一起分担。毕业后,两人都留在天津。尤笙报考公务员,男友进入一家私企,“996”的工作榨干了男友的精力,她发信息过去常常几小时后才收到回复。情人节,男友加班抽不开身,只网购了一盒巧克力寄给她。尤笙被冷落,她安慰自己:“他是工作忙,不是不爱我。”疫情在新年蔓延开来,男友回乡后,一直没有再来天津。几个月后忽然在朋友圈发布一条入职通知。尤笙追问后才得知,男友在家乡小城重新找到工作,不准备回天津了。男友说,待在家乡后他才感觉自己是个人,而不是公司的工作机器。四年的感情终结。尤笙深受打击,整天用玩游戏麻痹自己,她一个月瘦了十斤,眼边乌青,憔悴得不成样。母亲心疼,给她出了个建议:去寺庙做义工。疫情期间母亲养成了念佛的习惯,家里书架上摆着各种佛学书籍,录音机里循环播放《大悲咒》。尤笙不信佛,但当唱佛机响起,她的心突然安静下来。晚上七点半是寺里的晚课时间,尤笙喜欢在大殿里听法师讲课。法师带领大家念《心经》,义工们双手合十,表情专注诚恳,置身其中,尤笙觉得自己得到了治愈。晚上九点半,寮房熄灯,尤笙和二十位女义工们住在一起。同样是集体生活,大学时,室友喜欢熬夜打游戏,烤瓷键盘发出类似某种乐器的声音,吵得她睡不着。在寺里,同屋的义工起夜都是垫着脚走路,不会发出一点声音,她睡得很熟。晨钟暮鼓,她伴随钟楼的响声起床,在充满檀香的路上行走。发佛书的工作让她有大量时间学佛,她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。和她同行的义工们多是年长女性,她们开导尤笙:分手也是一种缘分,恋爱时就不合适,结婚也是勉强。尤笙想起和男友父母相处时,她委屈自己讨好二老,男友从未替她说话。她想通了,现在分开也是好事。尤笙一直记得赵小东跟她说的话。她明白,身为家中独女,她早晚要回归社会,挑起自己的担子。和父母商议后,她决定,等2020年结束再回去。真实故事计划(公众号ID:zhenshigushi1)——每天讲述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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